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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四十五章

  隔了几天,老虎窝发生了两件大事。一个是老虎窝村维持会悄然挂牌了,管事的还是原来村公所和警察署里的人。另一件事情是,老毛子的骑兵路过了老虎窝。马队哒哒哒地从老虎窝走过,走到火车站时,留下了两个大兵,大概是为了守护车站。这两个苏军士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,倒背着转盘冲锋枪,从东街遛跶到了西街。这一走不打紧,整个小街简直要晕厥过去,各家各户关窗户关门,男人慌女人更慌,她们剪短了头发,往脸上抹锅底黑。老毛子饶有兴致地东走西瞧,边走边嗑葵花子,他俩嗑瓜子的方式极为特别,用手向上一抛,瓜

  子会极其准确的飞入口中,舌头一卷,再“噗”地将瓜子皮吐将出来。老毛子大摇大摆地又转回来,挨家挨户地张望,探头探脑地还吐舌头做鬼脸。两人还算客气,暂且没有打女人的主意,只对吃的喝的东西感兴趣。进了东兴长杂货铺,掏出一把红票子放在柜台上,站栏柜的伙计连连摆手,意思是不收苏联钱。两个大兵并不理会,手抓起油炸糕就往嘴里塞,边吃边往衣兜里装。他们的嗅觉极为敏锐,准确地找到了酒缸,不由分说地抄起“酒提了”就喝。老天爷,这那里是喝酒,简直是在喝凉水,你一口我一口,喝得咚咚直响,还嚷嚷:哈拉绍——哈拉绍!伙计们惊呆了,谁人敢阻止,眼睁睁地看着兵的脸变成了猪肝色。在细雨菲菲的下午,老虎窝的老百姓目睹了一幕活报剧,醉醺醺的两个家伙在街头放声唱歌,很陶醉地唱了一首又一首,都是谁也听不懂的歌词。他们手舞足蹈,活像一对鹅鸭在扇动翅膀,拉拉扯扯,踉踉跄跄,不时嘎嘎狂笑。酩酊大醉的苏联士兵,连同冲锋枪一起滚落泥泞之中,全老虎窝都听到了酣声,典型俄罗斯风格的鼾声。

  小镇的居民笑不起来,有人说,老毛子到处杀人放火,城里人都在抢日本人的东西呢。烦恼事情多的是呢,比如开寡妇铺的赵玫瑰,大儿子金锁做了劳工,至今未归,生死不明。而养生堂程先生也愁,兵慌马乱的,断了药材的来路。邮运一停,荆容翔一家人就断了生计。俗话说:穷教书、苦邮差,胡子都不抢。荆容翔家无隔夜粮,东家借把米西家换点面的强混。老虎窝镇子上许多人都曾是荆先生的学生,靠着父亲的面子,大家还是高看荆容翔的。荆容翔的脸皮薄,便叫老婆出面,女人家借是借了,嘴上却嘟囔个不休,叫他心烦意乱。老虎窝乱哄哄的,可是大家格外关注邮政所来了。受理的信件很多,写给新京、奉天的最多,寻亲找友或是商务事宜。信皮上还得贴满洲国的邮票,不想贴也不成,没有新邮资凭证。信多是多,可是都邮不出去,就那么积压着。通邮的日子遥遥无期,来邮政所打探的人却不少,进门就问有信吗?然后蹲在邮政所里抽烟,见来人寄信就围过来卖呆儿,热心地纠正寄信人说:“满洲国都倒台了,还叫啥鸡巴新京?

  “那叫什么?还叫老名宽城子呗。”

  “切!改名叫长春了。”

  一群人都点头称是:“长春好长春好。”

  金氏日见衰老,身体大不如前,别的事都不在意了,只是思念大儿子、二儿子,常做梦说是见到了他们,老是催促去看有信没有。每当他想起身在异乡的儿子,就感觉有把钝刀插在心口上,慢慢地割,那么的疼啊,疼得她难以解脱。

 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但赵家大院只剩下了南沟小部分耕地,其他零零散散都是山坡地,破落已是不争的事实。赵麻皮心里没少嘀咕分家,碍着老娘话没法出口。赵家确实今非昔比了,如今不过硬撑而已,赵麻皮比谁都清楚。苏军废止旧币,特地发行了“红军票”,此举与穷人关联不大,却坑苦了财主和买卖人,赵家积攒的“老绵羊”变得一文不值了。夜里,瞅着一沓沓的满洲币,赵麻皮暗自垂泪,手感挺括的钞票竟成了废纸,连做揩腚的手纸都用不上了。母亲有些老糊涂了,天天念叨成华成国的,总在怀疑他私藏了来信。老妈疑神疑鬼,话就得刻薄:“你不是想独吞家产吧?”

  赵成永无奈,只好去邮政所等信,去时没精打采,回时一张麻脸拉个老长。秋日的阳光明晃晃的,难以湮灭无奈和落寞。与别处不同,老虎窝至安城县这段铁路还通,有火车不定期的运行。荆容翔就天天去火车站,每次都失望而归。这天一大早,他想了想,还是去了火车站。当喷着蒸汽的列车刚一停稳,忽然决定搭车去县城,去县邮局看看究竟。这个念头的产生,主要是迫于讨要工钱,扳着手指算,已经两月未见分文了。上了车,眼皮跳个不停,预感有些不妙。想了半天,发觉忘记告诉老婆一声了。又一转念,娘们儿不知道就不知道吧,要是说了,定会哭哭唧唧地阻拦,说兵慌马乱的如何如何。列车一漾一漾地向前滑动,慢如蜗牛,老虎窝黄褐色的土围子缓缓后移。车厢里的旅客稀稀落落的,一半座位都空着。荆容翔朝窗外张望,希望能见到熟悉的面孔,希望有人能发现他,好知道他上了火车。

  猛然间,身后一声凄惨的尖叫声打断了沉思。荆容翔一激灵站了起来,扭头发现座位后面站着三个大鼻子士兵,正用冲锋枪顶住了一男一女,这对男女是日本人。一瞥之间,他看清了那个日本女人,穿中式男装,头发乱七八糟的,如一团乱草,满脸黑黑的锅灰,半人半鬼的样子。这时,一个苏军士兵端起转盘枪做扫射状,吓得车上的人刷地都坐回座位上。荆容翔面如土色,心嘭嘭嘭地狂跳,汗水猛地冒出来,哆嗦成了一团,想逃走却一动不敢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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